张军今年79岁,把一个罪名背了26年。
乍一看,他的生活,和其他退休老人没什么不同——他家阳台架子上,放满了君子兰盆栽,鱼缸里游着4条金鱼,练字用的桌案就放在鱼缸对面。
但在一墙之隔的书房,书桌上搭着的三排书架被一摞摞文件塞得满满当当。那是张军用了二十多年收集而来的资料和证据,用以证明自己无罪。
被判有罪之前,张军是山西省政协政法委员会办公室主任,中国农工民主党山西省直主任委员,也是山西省第二律师事务所的兼职律师。和法律打了10多年交道后,在他代理的一场土地纠纷中,张军在那些熟悉的法条里跌了一跤。
最终把他送上审判席的案子中,山西省晋中市昔阳县安坪乡政府,起诉下辖的庞家峪村委会,占用了位于庞家峪河滩上的454.1亩耕地。张军是被告村民的代理律师。案子败诉,村民不服,到山西省人大、省政协等部门上访申诉。被认为与此有关连的张军以受贿罪、诈骗罪、教唆拒不执行人民法院判决罪,数罪并罚,被判处有期徒刑15年。
26年间,他得到了包括中华全国律师协会刑事业务委员会主任田文昌、山西省高级人民法院原审判员田太镜在内的律师和法官的声援。2003年,最高人民法院以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为由撤销原判,指令再审,但经历两次重审后,79岁的张军依然背负着教唆拒不执行人民法院判决的罪名。
如今,曾经在一审判决中被判划归公社所有的土地,重新划归庞家峪村村民集体所有,土地早已承包出去,种满了桃树。这么多年来,张军一次都没有踏足过这里。
他没了工作,申诉,成了他生活的重点。为证明自己无罪,张军收集的材料摞起来足足一人高。
一页一页翻过这些薄薄的纸张,他的手都在发抖。这里面有庭审记录,有会议记录,有盖了章的票据,还有媒体报道的剪报。
最多的是,法庭上证人证言的复印件,名字上面都按着手印。他把这几十页证词专门收成了一整本,小心翼翼地包起封皮。
“这些都在法庭上质证过的,是有效的证据。”他解释。但是踩着这些厚厚的材料,他还是没能爬出有罪的阴影。
他是新中国恢复律师制度之后,第一批拿到律师执照的人。早年他在医院工作,有医患纠纷了,他经常作为医院代表,坐在法庭上当被告。那时案子总输,张军不明白为什么,觉得学了法律,就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可现在他觉得,就算学了法律,很多事还是“想不通”。
庞家峪村产生纠纷的454.1亩耕地,在“文革”期间“学大寨”运动时,被公社征收修过“大寨田”。
村民败诉后,时任山西省政协主席的李修仁曾在村民的申诉书上批示:“对这起土地纠纷案要进行民主监督……论证一下究竟这个判决对不对。”张军去当时的国家土地管理局咨询并为庞家峪村村民递交申诉材料,正是接受李修仁的指示。
可是,1990年6月8日,他上午去开了个庭,下午就接到了逮捕令。张军当场就把逮捕令揉成一团扔了。
后来,他在看守所里待了半年,等来了一审。作为被告站在法庭上时,张军觉得“难以置信”。离开法庭的时候,他被塞进车里,当时还未成年的小儿子追出来,在车子后头喊着“爸爸”。
车子开了,小儿子就这么追着,喊着,直到车子开远。
很多年,这个场景一直时不时地出现在张军的梦里。有好多次,他都是哭着从梦里惊醒,发现眼泪把枕头打湿了。
就在张军服刑期间,他的妻子郭章梅也被逮捕,以包庇罪被昔阳县人民法院判处有期徒刑3年。1993年,郭章梅被提前释放,4年之后又被宣告无罪,恢复公职。
同样做过律师的郭章梅,宣告无罪后重新拿回了律师资格证,但张军的律师资格早就被吊销了,已经失效的证书,仍然搁在他书房的抽屉里。
在郭章梅的印象里,这位79岁的老人,26年里几乎都没有开怀大笑过,眉头总是皱着。他看人时,目光也总显得很凝重。一提起自己的案子,老人眼睛里就有按捺不住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