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1月3日,我和办案法官一道去安徽省未成年犯管教所探望何重。和上一次提审时隔着铁窗、戴着手铐不同,这次何重在管教干部带领下,来到我们面前,局促地坐下来。何重穿一套灰色的工装,背上有一道明亮的黄杠,双手规矩地放在两腿上说,他学会了安装电脑的电路板。就在一年前,何重沉迷网游,心魔作乱,大逆不道地杀害了自己的母亲。
A 迟来的忏悔
“最近我总是梦见妈妈。叔叔,你说我怎样做才能让我妈妈原谅我?”
中秋节那天,我意外地接到何重打来的电话。眼前闪现出5月里随法官去提审他时,见到的那张白皙如纸、稚气未消的脸,还有那双戴着手铐、苍白失血的手,从铁丝网中间的小窗里伸出来,在笔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用食指捺了红手印后,缩回去在衣服上擦了擦。这场景几个月来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那双15岁少年的手,本该在课堂里写作业,在球场上扣篮,仅仅为了打一款名叫《地下城与勇士》的网游,这双手变异成为黑色的“魔鬼之手”,残忍地勒死了自己的母亲。何重向我诉说,他真的想妈妈,清明节之前老是梦见妈妈死时的模样,夜夜噩梦缠身,每天不得安宁。他在看守所里学会了做锡箔金元宝之类的冥器,清明那天他叠了许多纸钱烧给妈妈。“我要后悔一辈子了,想起妈妈,心里就刀割一样痛。”他抬起戴着手铐的手擦去两行泪水。
“你再烧点纸钱给你妈妈吧。”我对着话筒那边沉默的少年说,话一说出口就觉得这个建议没有任何安慰性,不然何重不会打电话求助我的。“我想,你最好写一封信,把你到管教所以后的改造表现写在信里,烧给你妈妈,让她的在天之灵感受到你变得上进了,会开始原谅你的。”我灵光一闪,补充说。
“嗯嗯,好好好。”何重匆匆挂了电话。
这个电话像一阵风一样来去无踪。记得何重见到二审法院法官时,表露出希望刑期能改判少些。但安徽省高级人民法院最终驳回了何重父亲的上诉,维持原判:有期徒刑十五年。
B 曾经的优秀少年
1995年1月4日,何重出生在安徽省泗县山头镇一个村庄。木匠何长功25岁喜得贵子,给何家增添骄傲。何家上下对这根独苗宠爱有加。何重在童年就表现出优异于同龄伙伴的聪颖潜质:学习成绩很好。他所得的一张张奖状,给何家带来了炫耀的话题,带来了美好的愿望。尤其母亲叶枣芳,望子成龙的心思村人皆知。
“我记得最清楚,我小时候妈妈只打过我一次,只有一次。”何重说:那是小学三年级的暑假,我和伙伴下河洗澡,被妈妈知道了,她拿了根长竹竿来赶我上岸,打了我屁股一顿。我就问妈妈为什么别人家孩子下河洗澡大人不管,我就不行。我妈说我今后是要上大学读研究生当国家干部的。妈妈说,“你自从上学以来就是班干部,班干部怎么能带头下河洗澡,你看看镇里的干部哪个下河洗澡了?”从此以后我没有下河洗过澡,天再热就在家里用水浇头。
乖巧的何重果然没辜负妈妈的期望,从村小学毕业后考上了泗县三中的励志班,学费全免。何重成为村庄里孩子的榜样,叶枣芳也成为当地成功母亲的典范。
和所有唯升学率至上的中学一样,在这所市级示范中学里,何重每天重复着一件事:除了读书还是读书。“三中的每名学生对于三中只是五千分之一,但对于其家庭却是100%。他们承载着家庭100%的希望,教好一名孩子,振兴一个家庭……”校长的这句寄语道出了学校的追求。
泗县三中有6个励志班,孩子们天天自觉不自觉地在为成绩“励志”。到九年级时,何重每次考试成绩都落在班级下游,压力太大,每天累得有点喘不过气来。有同感的孩子就约他上网吧打游戏,调剂一下紧张的生活。何重没有游戏高手的潜质,一开始先是打单机游戏《孤胆枪手》。作为菜鸟,何重只能打到第二关,炸开墙壁,进入地下实验室,清除不多而且弱势的怪物,进入第三关要寻找基地遭遇灾难背后的原因时,他总会被繁殖很快的怪物“吃掉”。这让他很没有成就感。
同伴取笑他玩单机游戏技术太菜,鼓动他开打《穿越火线》这款韩国人制作的网络枪战游戏。何重被游戏中开枪的爽快感所诱惑,乐此不疲,得空就去网吧“打枪”。但打了半年多,他仍然停留在“4个杠4个点”下等级上。这让他很没有成就感。有一个周末,他决计要攻克几个难关,就没有回家。
叶枣芳左等右等不见儿子回家来,便打电话问班主任、同学,得知何重可能在网吧打游戏,心急火燎地赶到县城,在学校附近的一个网吧找到了何重。在妈妈面前,何重低着头,一言不发,任妈妈不停地数落:离中考只有两个月了,你不发奋学习竟敢到网吧玩,真是昏了头了!她当即给在浙江做木工的丈夫打电话,两人一拍即合:由叶枣芳到学校附近租房子陪读,为儿子煮饭,天天盯着何重上学放学。儿子成了叶枣芳生活的全部。
2010年中考,何重考了597分,幸运地被泗县一中录取,但他的成绩只能算一般,三中有307个同学考到600分以上,他在励志班学生中垫底。虽然考上一中就有希望考上大学,但叶枣芳对儿子的中考成绩大为不满,整个暑假一有机会就滔滔不绝地批评儿子。假期里,有同学告诉他一款动漫画面的动作网络游戏《地下城与勇士》特炫特来劲,说得他向往不已,跃跃欲试。
痴迷网游无法自拔
2010年8月25日,何重走进泗县一中开始上高中。叶枣芳在离学校不远的小区租下了四室一厅套房中的一间和何重两人住。
离泗县一中不远的北边,有近10家公开营业的网吧,还有黑网吧,有的经营者不问是否成年,只要给钱就可上网。高一的学习不像初三那样抓得紧,何重一头扎进网吧,直奔《地下城与勇士》。他急不可耐地打开游戏后,选择了两个游戏人物厮杀起来。何重乐此不疲,中午、下午一放学就躲进网吧,在游戏里厮杀了一个礼拜后,开始借口家里有事,晚上不去学校上夜自习,班主任开始注意起这个瘦瘦高高的学生。
十来天后,叶枣芳收拾好家中事务,来县城陪读。在住处的小厨房里,她烧好了几样何重爱吃的菜,等儿子放学回家。可等到天黑,同住的学生都去夜自习了,也不见何重出现。“你家何重大概去网吧玩去了。”她一听同学说此话,窝火得头发都像竖了起来,立即跑到附近的网吧去找。何重果然双眼盯着屏幕,双手飞快地敲打着键盘。叶枣芳猛地揪住了儿子的耳朵,呵斥何重回去吃饭。
回到住处,叶枣芳拎起鞋子,用鞋底朝着何重后背上一阵好打。何重记得自己长到15岁,这是妈妈第二次打自己。他承认错了,答应妈妈不再去网吧。
到了10月中旬,班主任董老师告诉叶枣芳,开学以来何重几次测验成绩都在班里倒数,上课没精打采总是走神,有时候甚至旷课去网吧打游戏,希望家长好好管教。这不啻是晴天霹雳,自己早晨送他去学校,下午去学校门口接他回来,何重居然能逃课去打游戏。叶枣芳崩溃了,一边骂何重一边痛哭起来,丈夫辛苦在外打工挣钱,让她租房陪读,希望儿子有出息,何重怎么会变成这样?叶枣芳求他别再去网吧了,恳求他好好读书。见妈妈又哭又闹,何重反而觉得好笑,嘀咕着:“我不就是打个游戏嘛,哪个男生不打游戏啊。”
10月份的月考,何重的成绩是班级倒数第二名。老师找他谈话,警告他,假如再去网吧,就要“撵他走”。父亲何长功专门来到学校托人说情,让学校别将何重停学。
这时候的何重心早已凌乱,沉迷于游戏中,只要是醒着的时候就惦记着在《地下城与勇士》中创造无与伦比的神器。“看到自己制造的机器人开动的那一刹那,仿佛看到自己的孩子出生一般”。何重把游戏中的这句话奉为名言,从此无法自拔,自得其乐,享受虚幻的成功。
D 一根电线勒死母亲
何重打到了18级,他选择的游戏人物“鬼剑士”终于转职成了“狂战士”,每天被愤怒之火烧红了双眼,左手疼痛难忍,何重渐渐失去了理智、迷失了自己、放弃了意念。何重操作着已经堕落成为“战鬼”的“狂战士”,陷入“痛并快乐着”的状态。
2010年11月1日下午,何重一放学就躲进了学校附近的一家黑网吧继续上网厮杀。叶枣芳烧好晚饭,又不见儿子回来,找到学校也不见踪影,到晚上8点多还杳无音讯。
叶枣芳愤怒了,拿着一截木棍子,发疯似地一个一个网吧找过去,见到正打得一身是劲的何重,就狠狠地打了他两棍子。何重拎起书包,在妈妈的押解下离开网吧。走进那间逼仄的房间,叶枣芳又举起木棍朝着何重的后背上打去,边打边骂:“你再给我逮到上网吧,我就弄死你!”
“你要把我弄死,我就先弄死你!”何重回嘴道,他满脑子幻觉自己是燃烧着愤怒之火的红眼“狂战士”。他鬼使神差地走到房间外,拔下电饭煲上的白色电源线,朝妈妈靠过去。叶枣芳迎了上来,说:“来,把我弄死。”还把儿子手里的电源线往自己脖子上套。何重个子高过妈妈近一个头,他用力推开妈妈,她往后退时,胳膊捣到了他的锁骨,很疼,何重就从背后用电源线在妈妈的脖子上绕了两圈,将妈妈往房里推。
“你要干什么,要干什么?”妈妈嘴里不停地问。
“你说我干什么……”何重发疯似地用力勒紧绳子,将妈妈推倒在地,右膝盖跪压在妈妈的背部,两手使劲拽电源线,勒了两三分钟,妈妈不动了,就松开手;他发现妈妈还在动,再勒,直到妈妈不再动弹,松开手,妈妈的脸“咕咚”一声磕在地上。
何重在妈妈身上翻出20元钱,又找出在床铺底下钱包里的2700余元钱,用编织袋把母亲套起推到床下。
第二天下午,何重花400多块钱买了一个手机,给班主任发短信说自己陪妈妈到江苏睢宁“五一”医院看病,要请3天假。当天下午,何重父亲何长功从杭州赶回来,在住处、学校没有找到何重母子,又跑去睢宁县“五一”医院寻找。其实当天19时左右,何重估摸同房的其他学生去上晚自习了,回到房间,将妈妈的尸体扔到窗外……又一头扎进网吧,直到2010年11月4日晚上8点多刑警才在网吧找到又打了一通宵游戏的他。
E 请原谅我的罪恶
安徽省宿州市中级人民法院以何重犯故意杀人罪,判处他有期徒刑十五年。何重“服判、认罪,不上诉”,但他的监护人——父亲何长功认为判得太重了,替儿子提起了上诉。
2011年5月26日,安徽省高级人民法院刑三庭法官专程去泗县看守所提审何重。
“我不是故意杀人的,我妈先打了我,我想用电源线勒她一下,让她痛苦一下,这算虐待行为,应该判虐待罪。”红夹克衫外套着橙红马甲的何重,坐在铁窗里面说,“叔叔,我知道错了,能不能判我轻点?我想去上学!”
“为了让你安心读书,阻止你上网,你妈妈专门来陪你,你心里怎么想的,为什么老要偷跑去网吧?”
“那时候她天天像看劳改犯一样盯着我,烦都烦死了。”何重说,“我觉得高中那些书读着没啥意思,加上考试成绩也不理想,不如打网游开心,多少有点成就感。我怎么会把妈妈勒死呢,只是想让她疼一下。”
何重说着眼泪流了下来。
“爱人死了,儿子关了,家毁了,你们说我怎么过啊?”何长功对法官说。自从悲剧发生后,这个40岁的男人再也没有出去打工,一个人在家里发呆。
“小孩爷爷奶奶姥爷姥姥都原谅他了,他年纪小不懂事,我们请求判轻点,教训教训他一下就可以了,最好能让他回去上学。”何长功擦着眼泪说,我恨死了那些开黑网吧的!
最终,安徽省高级人民法院对此案审理后,认为原判定罪准确,量刑适当,驳回了何长功的上诉,维持原判。
但办案法官并没有一判了之,为少年痛心的同时,希望他能改过自新,早日回归社会。法官给何重带去一本李开复的《做最好的自己》,希望他从中得到教益。
“我现在特别特别想念妈妈。”何重擦着眼泪说,“我会把自己如何改造、取得的进步写成一封封信,烧给妈妈,请求她原谅我的无知,原谅我的罪恶。”
但愿何重早日得到母亲灵魂的宽恕。(周瑞平)